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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结束后,他在南京娶了一位日本籍慰安妇

子牛 湃客工坊 2019-05-12

你写下的,是别人不知道悲欢喜忧


文 | 子牛

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投稿原标题:《受害者》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参赛投稿请戳这里


每一年的这个冬日,南京城都会响起撕心裂肺的警报声 。对于一九七六年出生的王乐乐来说 , 一九三七年是遥远的过去,但他的心中 ,有刻骨铭心的痛 。他的外公外婆 , 都是这段历史的过来人 。外公的一家 , 就毁于那场灾难 。 可是 ,经磨历劫的外婆 , 她的深重的苦难,乐乐不敢想,更不敢说。


王奶奶收留了一个哑巴女人


吃过了一小碗水泡饭,王奶奶端着小木凳走出门,在土屋前的老柳树下坐下。微风吹来,顿觉一阵清凉。

门前的秦淮河水被晚霞染红了,长干桥上行人和人力车稀稀落落地滚动着。中华门的城楼上,那面刺目的太阳旗不见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日本兵都成了缩头乌龟。

王奶奶孤身一人,靠捡破烂度日,无心收拾打扮,生性大大咧咧,四十多岁的女人灰头土脸,中华门外的人都喊她王奶奶。王奶奶是童养媳,她随夫姓。丈夫是拉人力车的 ,死了八年了,日本兵打南京的那年,天飘着雪花,三个日本兵抓住他后,把抢劫来的布袋和木箱装上他的人力车,赶着他朝水西门方向走。邻居看见日本兵用枪托击打着他,他躬着腰,消失在白茫茫的路上。

亏得丈夫在中华门的城墙下搭了这间小土屋,她才有个安身之地。她和他有过一个儿子,三岁时儿子出天花,死了。她常常想念拉人力车的丈夫,他活着,今年有四十七岁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农村打扮的女人手挽一个布包朝她走来。女人叽叽哇哇地说着,一边打着手势。这是个哑巴。王奶奶在昏暗的暮色中打量着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不胖不瘦,梳一个巴巴头,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不像是粗手大腳干下活的人。女人跪下了,一边吱吱哇哇地说着,一边指着王奶奶的土屋,好象是想借宿的意思。

天暗下来了,一个哑巴女人怎么能露宿街头呢?王奶奶动了怜悯之心,她点点头,示意哑巴女人跟她进屋。

油灯下,王奶奶才看清了哑巴女人的容颜。这是一个鹅蛋脸型的清秀女人,齿白唇红,但总是低着头,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可惜,她不会讲话,也不知她是哪里人,出来干什么的。好在是夏天,王奶奶安排了哑巴女躺下睡觉,她却一夜无眠。

天刚亮,哑巴女就起床了,她先向王奶奶鞠躬问好,收拾完床铺,就扫地抹桌干起了家务事。王奶奶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生疑:农家的女人,做家务事怎么磨磨叽叽的呢?但是,哑巴女人很爱干净。她想打听一下这个女人的身世经历,女人只是伊伊呀呀地说着王奶奶听不懂的哑语。

哑巴女人没有走的意思,王奶奶也不好赶她走。有她在,王奶奶有了伴,土屋里热闹了。听着哑巴伊伊呀呀的说话,王奶奶也会用手势和她对话。得知王奶奶收养了一个哑巴女,邻居都来看新奇,大家都说王奶奶多了个漂亮的大闺女。

中华门城墙外从东到西搭建了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泥棚土屋,这里聚居着南京城南的穷苦人家。因为日本兵占领了南京,他们有的住房被鬼子烧了,有的是逃荒的郊区农民,到城里乞讨或卖苦力求生,都因无家可归,就在这里落脚活命。

中饭后,王奶奶在长干桥头碰見了戴一顶软边草帽的周老板。周老板三十出头,家境殷实,在中华路开杂货店。抗战前,他老子是白下路中国银行的股东,不幸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王奶奶常去杂货店收废铁纸箱,也算老熟人了。寒暄了一阵,周老板哀愁地说:“太太半年前得重病走了。”他请王奶奶留心找一个贤惠的女人。

回到家里,王奶奶仍然在想周老板托付的事情。忽然间灵机一动:要是把这哑巴女嫁给周老板,岂不是一桩前世姻缘?她转念一想,周老板不可能讨一个哑巴女人做老婆吧。也是老天安排。不久后的一天下午,王奶奶在路上又遇见了周老板。快人快语的王奶奶全盘托出了撮合这段婚姻的想法,周老板沉思了一下说:“上你家看看。”

哑巴女笑脸相迎,端茶倒水,礼节周到。周老板凝神一看,觉得文静雅致,便有几分好感。此时的哑巴,只是微笑着站立一旁。过了一会,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便扭转了头,脸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老婆是个假哑巴


得知要把她嫁给周老板,哑巴女开始不愿意 。经不起王奶奶天天劝说 ,她沉默了。 周老扳再来求婚的时候 ,掀起衣襟露出腰上系着的一串黄澄澄的金戒指 。他叫来一部人力车,把哑巴女娶回了家。

度完蜜月,原以为找到了幸福婚姻的周老板渐渐对漂亮的哑巴老婆产生了疑心。他不相信这是个农村来的逃荒女人,她细皮嫩肉,知书识礼。常言道:十哑九聋,但是这个哑巴老婆听得见外面的声音。花貓咪咪叫时她会跟着看抓住了老鼠没有。还有,她的好些习惯动作不像是中国人,周老板和她说话的时候,哑巴老婆总是弯着腰,一边点头一边嘴上嗨嗨地应允着。周老板讨厌这个日本人的动作,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百依百顺甚至委屈求全的婆娘会不会是个日本人?

想起日本人,周老板咬牙切齿地恨。一九三七年冬月十一那天日本兵打进了南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京百姓血流成河。他在安全区里被日本兵拖上了拉去枪毙的卡车,幸亏邻居的一个老妈妈哭喊着冲过去认他为自己的儿子而死里逃生。回到家里,家被日军烧了一大半。最悲惨的是他的五十六岁的父亲,这一年的八月十九日,二十多架日本飞机分批轰炸南京,正在去兵工厂办理银行业务时,在土城头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得血肉模糊。这杀父之仇,他永世不会忘记。

自从怀疑哑巴老婆的身世后,周老板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云。哑巴老婆流产了,他没有嘘寒问暖,仍然去夫子庙的茶馆酒店消磨时光。看着投降后在秦淮河里排水挖泥的日本兵,周老板吐了一口唾沫:“狗日的,小鬼子也有今天!”
回到家里,哑巴老婆坐在床边呜呜地哭泣,见老公回来,便立即用手帕捂住嘴。周老板知道,她是在心痛夭折的婴儿。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十月怀胎的喜悦和痛苦是一生的寄托和希望,这是她的血和肉凝结成的生命啊。作为丈夫和父亲,周老板也心疼和惋惜过,但他一想到这个哑巴老婆可能是日本婆娘时,他柔软的心便坚硬起来,甚至,还有些烦恼。

哑巴女人感觉到了丈夫感情上的变化,他疏远她了,有时整夜不回家。被痛苦和寂寞包围的女人 ,心里埋藏着无数的屈辱和悲痛 , 她总是偷偷地哭泣 ,她无处诉说 。可以给她倾诉和思念的,只有珍藏在腰带里的一个小布包。这个粉红色的叫做千人针的小布包,是离别家乡时亲人和邻里一人一针缝制成的,这是当地的习俗 , 这是乡亲们的祝福, 只要隨身带着它,就能一路平安 , 顺利回家。

和姓周的这个男人结婚后虽然衣食无忧,但哑巴女人日夜不安。 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她经常会拿出红布包凝神地看着 , 她会想起遙远的故乡 , 想起故乡的家人, 想起离别故乡的情景 ,想起艰辛的旅途和可怕的战争, 想起怆惶地逃命和悲哀的婚姻 。 命运带给了她太多的苦难。

那天夜里, 她手握着小布包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回来了, 可是她的小布包不见了, 她惊恐不安地到处寻找, 她偷偷地注视着丈夫脸上的表情 ,她更殷勤地照料丈夫,她怕。

怀疑哑巴老婆身世的周老板找到了在日本洋行里当过采办的朋友,他从怀里摸出小红布包询问这是什么东西 。朋友接过一看, 把周老板拉到僻静的地方, 悄悄地问:“这东西哪儿来的?”“路上捡的。” 周老板说。

朋友告诉他 :这是日本人的随身之物 ,是保佑他们离别家乡后平安顺利的吉祥物。朋友又说:“日本投降了, 国民政府正在查办汉奸, 这东西快扔掉, 被外人看见要惹麻烦的。”

胆小的周老板决定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他猜疑的哑巴老婆可能真的是日本婆娘,他又急又恨,急的是如何尽快抛弃这个日本女人,恨的是自己糊里糊塗地和日本人有了说不清的关系。

回到中华路的家里, 他喝了一瓶泗洪大曲, 抓住哑巴老婆的头发, 狠狠地拳打脚踢了一通。哑巴女人不敢叫喊, 她只是用手抱着头, 嘤嘤地抽泣。

不久 ,周老板带着哑巴老婆,乘夜航船离开了南京。

谁害了谁


为避人耳目, 周老板把家搬到了安徽宣城山区的一个小镇上。他租了一处住房开了一间卖煤油的小店 ,他想在地广人稀的山区安定度日 。

哑巴老婆无微不至地侍候她的丈夫,纵然是这样 ,她还要忍受丈夫的训斥辱骂和殴打,她害怕得不敢看丈夫一眼。她知道, 她欺骗了他, 她害了他。静下心来的时侯 ,周老板也可怜这个孤寂和苦命的女人 ,他知道 ,为了活命, 她背井离乡 ,忍辱负重 ,连话也不敢说 ,她的哑巴是假装的!

既然命运把他们拴在了一棵树上, 他们只能在这棵树下共避风雨 。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 ,前街的一个女人来买煤油时结识了哑巴女人, 她们年龄相仿, 这个女人也是外地人, 大家叫她杜阿姨, 她的丈夫是小学老师 。虽然哑巴女人不会说话 ,但她们你来我往, 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谁也没有料到 ,调查和清理外来人口的风雨刮进了山区。有人揭发,前街的杜阿姨保存着一张旧社会穿旗袍抹口红的照片,她不像劳动人民。公安人员上门查询,杜阿姨缴出了照片。照片上的杜阿姨浓妆艳丽,手执团扇,妩媚地笑着。她交代说,她是江苏盐城人,十七岁那年被日本兵抓去当慰安妇,抗战胜利后,慰安所遣散了,为了掩盖屈辱的身世,她找了个穷苦的教书先生成了家,因为山区缺老师,朋友介绍他们来这里落户。历史上有污点的杜阿姨向公安检举说,煤油店里的哑巴女人是假装的,她会讲日本话。她对公安局的人说,她在慰安所里待过,她听得懂日本话。

哑巴女人被传到公安局审问,她颤抖着身子,伊伊哇哇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后来公安局找来杜阿姨问话 ,才知道哑巴女人是从日本征集来的慰安妇, 在南京的慰安所里为日军服务 。日本战败后 ,她逃出了慰安所,装作哑巴,和周老板结了婚。

周老板受到了严厉的审问和处罚,他说他不知道哑巴的身世推卸责任。公安说这是里通外国,要他划清界线并监视这个日本女人有没有特务活动。他连连点头答应。

从此周老板颜面扫地不敢抬头见人了。他的老婆是日本妓女,是外国特务 。周老板也成了坏分子 ,成了被监视的对象。 他的人品和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觉得没法做人了。

这一切, 都是这个女人害的,他恨死了这个日本女人 。日本人炸死了他的爹 ,烧毀了他的家, 如今害得他无地自容。为了听政府的话 ,也为了从感情上割断和这个女人的联系, 他找来泥瓦匠, 在小镇后面的空地上盖了一间泥墙土屋 ,她把这个女人和她生的一儿一女都赶出了自已的家。

惊恐万状的日本女人蜷缩在泥土包围的天地中, 她知道天塌了, 她的不齿于人的身世暴露了,她是罪人, 她害了丈夫, 害了一家人。 她想死, 可她不能死, 她还有儿女, 这是她的生命。

因为有一个日本老婆 ,周老板被开除了公职。就在这个时候, 已经两岁的儿子因病死了。周老板背着用草席捆卷的尸体来到山上 ,他挖了一个土坑, 他悲痛 ,他恼怒, 他愤恨, 望着苍天山野,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给他带来厄运的日本女人, 这个女人生了这个短命鬼!他拿起铁锹, 对着草席卷着的儿子的尸体, 狠狠地发泄着。“ 短命鬼 !”“短命鬼 !”他把这个短命鬼捣烂了。他倒在山坡上, 嚎哭了一场。

他把牙牙学语的女儿交给了老母亲喂养。

周老板找了另外的女人。

女儿长大了, 她也成了母亲 。她怜悯和同情苦命的母亲,她理解这是时代带给他们的创伤, 她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孤苦而忧伤的母亲。

拥抱着活泼可爱的外孙, 日本女人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阳光。她给外孙唱歌, 给外孙跳舞, 她教外孙日语,她听得懂中国话,但她经常自言自语地讲日本话。她只会柔情万种地用中国话叫小外孙的名字:“乐乐!乐乐!” 她把她的爱都给了和她有着血脉亲缘的外孙。

外孙长大了,他是外婆精神世界的慰籍和希望。他听得懂外婆说的日语,他记得,外婆给他讲她的家,外婆的家在日本京都的农村,她还有弟弟妹妹,她曾经寄钱回去补贴家用。外婆总是叫他慢点走:“ ゆっくり歩く ”吃饭了,她会深情地喊:“ ご飯を食べた ”

外婆走了, 是在一九八四年的秋冬季节 。那年乐乐八岁, 外婆六十四岁。 日本外婆是生病死的 ,去世时全身浮肿, 她的遗言是:“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河里。”

乐乐说,妈妈经常谴责外公:“我妈妈就是你害死的!”

外公也走了。

外婆的故乡


十年后, 一九九三年的一天 ,安徽省宣城市外事办的一个官员找到了王乐乐, 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他的外婆是日本人。来人告诉他 ,他的日本外婆的弟弟病危, 乐乐应该叫舅姥爷。 舅姥爷临终前的遗愿是想见一见他姐姐的亲人,希望乐乐能去日本探亲。

这个意外的消息带给王乐乐的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那年他才十七岁 ,他跟着来人先去上海日本驻沪领事馆办了护照签证,接着又登上飞机飞到了名古屋机场。五光十色的街景看得他眼花瞭乱。 十七岁的少年懂得这次行程的意义, 能到外婆的故乡来看一看, 能见到外婆的亲人,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外婆地下有知, 一定会高兴的。

从名古屋坐新干线到了静冈, 又从静冈坐汽车到了一个叫少津的地方。 进门时, 乐乐看到门口挂有“籐枝”二字的小木牌。带他去的人郑重地把乐乐介绍给了籐枝一家人, 这家人用惊喜或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见到病床上的舅姥爷时 ,王乐乐的第一印象是他不像外婆。舅姥爷抓着乐乐的手, 眼中露出欣慰的光芒 。乐乐觉得,可能, 这只是对他的一种安慰。

舅姥姥和她的孩子们对他很友好, 他们为他定制了一套青山西装, 西装里侧绣有他的名字“王乐乐”,舅姥姥还给了他几十万日元, 他们陪他去富士山, 去迪斯尼。

可是, 乐乐总觉得这不是外婆的家 ,外婆的家在京都。他们是在演戏 ,表演给这个将要离世的老人看。 也许 ,老人也有一个姐姐 ,也被征召到中国去了, 从此杳无音讯 。老人日夜想念她, 他想见见姐姐的亲人, 慰籍一下一辈子割不断的亲情。他满足了这个心愿 ,他欣然地走了。

乐乐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他的心中, 永远有日本外婆的音容 ,他爱她。
可是 ,乐乐不愿说, 他不想多说。

2017年12月釆访于南京
2019年2月 完稿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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